秋山浅

1862年自由女神号沉没记(一)

*非原著向,私设有,性转,19世纪阴暗姛爱情故事,主尼龙,微康龙

  

颤抖吧,世间的暴君!

轻佻的命运的养子们!

而你们,倒下的奴隶!

听啊,振奋起来,去抗争!

——普希金 《自由颂》

  致我们“伟大”的凯撒¹,致我们“崇敬”的皇帝!1859年,法兰西帝国的军队染指了中南半岛,而不久后,西贡便沦为了波拿巴家族皇冠上璀璨的明珠。于是几年后,怀着无上的荣光与梦想,来自巴黎的、马赛的、波尔多的布尔乔亚们:金融家们、实业主们、大地主们、贵族子弟们,无不踌躇满志,时刻准备登上远航的轮船,耕耘东方这片神秘而富饶的处女地——而这艘轮船正是以自由为名。

  我的父亲,老阿龙纳斯先生,决定购上我们父女二人的船票,就此到东方去。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无可厚非,因为他是个地位颇为尴尬的投机商人——从前二月革命的时候,他让人管他叫“阿龙纳斯公民”,现在路易·波拿巴上台后,他又开始想让人管他叫“德·阿龙纳斯爵爷”了。或许正是依凭着他那纵横共和国与帝国的敏锐直觉,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一生的幸福——因为此刻,在印度支那的某栋别墅里,一位我素未谋面的青年贵族正等待着与我共同走进婚姻的殿堂。父亲似乎是那样笃定的认为:这个只有只言片语塑造的青年的幻影,显现出了未来的塔列朗和富歇的潜能²。尽管我总是觉得这十分可笑,但我也始终明白,这可笑的一切将会成为我无法抗拒的命运。

  在临行的那一天,天空和大地的色彩,至今未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那一片祥和平静,主宰人类的蔚蓝色天空下,是欢然相庆的,躁动的人群,以狂热的激情涌上停靠在马赛港旁伟岸的轮船。而这一切的情热终归何处?以至于由一场征服走向另一场征服,一次掠夺走向另一次掠夺?是试图效仿哥伦布这类大无畏的冒险者,还是怀揣着寻找黄金与香料王国的梦想,亦或是,人们一心想要在东方狩猎一个如夏托布里昂笔下如阿达拉一样异域风情的女子?走在甲板上,我感受着人群的喧嚣,或许“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³”在一片由告别而组成的,挥舞着彩色丝带的海洋中,康塞尔悲哀的眼神是如此沉重,以至于那双泛红的眼睛快要落下泪来。我童年的好友,我亲爱的女侍!或许此刻就成诀别!我在心中默默地回想起一切使我或快乐,或悲伤的图景,但已是如此遥远,如此迷蒙不清——圣母院肃穆穹顶之下玫瑰窗绚美的弧光,柯罗油画里昏黄的,有关枫丹白露的回忆,以及维克多·爱德华笔下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此刻在我模糊一团的记忆中,只剩寥寥几笔平乏的色彩。

  “皮埃丽特,走吧。”父亲冰凉的手指触了触我的手背。

  我点了点头,最后向康塞尔投去告别的目光,然后随着前来的使者进到自由女神号的内厅去。

  “不要忘了,今天晚上还有一场舞会。”父亲用他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我苍白的面孔,千叮万嘱到,“务必保持好体力,知道了吗?”他让侍者将我送到我的房间去。

  “知道了,父亲。”尽管我仍有些无精打采,但还是试图表现出坚强与自尊。

  “记住,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你未来的丈夫丢脸,这就是你的任务。”父亲撂下这句话,就关上门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边,久久未能缓过神来。凄清冷漠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房间,仿佛那烈烈燃烧的油灯也要被冷风吹息。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更能与那些浪漫主义诗人们共情:当拉马丁追忆起旧日夜晚里携同情人在湖上泛舟的情形时,我也在追忆着往昔。“你看,我孤零零地坐在这块石头上;你也曾看见她坐在此石上。”我将这句诗,誊抄到康塞尔给我的诗集上,以吻封笺,我算是向她永远的告别了,人没有停泊的港湾,时间没有可抵达的彼岸,也没有任何幸福在等着我⁴,只能如同阿尔弗雷·德·维尼那般,在厄境中选择沉默,选择逃避,最终迎接死亡。

  静坐窗边,眼看半轮红日坠入碧波万顷,一切有关童年和青春的回忆便沿着霞光在海平面留下的小道,倾洒至我的脑海中:故去的,总是平静而悲伤的母亲的视线,仿佛正透过我颈间金质的小吊坠,凝视着世间万象。好像她仍然坐在开满晚香玉,三色堇和古代稀的花园里,追寻着我与康塞尔消匿在暗香丛中小小的身影。而我和康塞尔,好像又在追逐着那群飞舞的蝴蝶,那群属于童年的蝴蝶。只不过这些诗意浪漫的记忆碎片,随着我的成长便日渐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卢梭与蒙田的散文,圣西门与孔德的哲理。科学也很快填满了我的脑子:巴斯德和贝尔纳的研究实在是激动人心,于是我便想把我在文学上的遐想,哲学上的思考与科学的新发现结合起来,提笔又落笔,最终还是写成了我的第一本书——《海底的奥秘》⁵,这是一本科学幻想小说,或许还要感谢我自幼年时期就焕发的充分的想象力。出版时,我把Pierette(皮埃丽特)的名字换作了Piere(皮埃尔),试图消除女性身份对于小说销售的影响。但事实证明,哪怕是我换了一个名字,小说也并未掀起多大的水花。我所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读者来信的署名是一位叫N女士的读者,此信如下:“尊敬的皮埃尔先生(Piere),或许,我更应该叫您尊敬的皮埃丽特女士(Pierette),请原谅我的冒昧,我这个人向来总是喜爱如侦探一样探寻人们身上的蛛丝马迹。您的文字风格之中蕴藏着一丝独特,而又并不明显的烙印:那就是您比男作家们更细腻的觉察和思想。您把您的生活经验融合在这本书里了,那是一个处于社会戒律中才有的女人的经验,而我与您都曾深刻体会过。大约正是因为作品里必然包涵着作者的特性,所以我才能如考古学家一样,挖掘到一点您面纱之下的真实面目——我想,您大概是个聪明机敏的女子,但却总是温和待人,这一点并不像莫里哀笔下那些可笑的女才子,四处显示自己的锋芒;您很驯顺,但却绝不是没有尊严的人,相反,您一定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只因您的字里行间里充斥着对于自身才华智慧的自豪。

  老实说,当我透过文字感受您的形象时,几乎快要爱上您这样可爱的女孩了!但真是可惜,您何必拿这样的天资,去效仿斯达尔夫人的风姿呢?或许您又以为,《弗兰肯斯坦》的作者是您的榜样,但那种阴森惨淡的文风又不适合您。因此,这一部有些稚嫩的处女作,倒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女孩,正穿着妈妈宽大的裙子,模仿着大人们的谈吐风度——也许那些自诩时髦的贵妇人们,要打趣这滑稽的孩子了,但我却向您投以怜悯的目光,您本该将您自身独特的才华全部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此外,尽管您已尽您的全力去阐释这个广阔世界的物理运行机制了,但却仍有很多并不合乎事理真相的地方。不过这不怪您,因为许多大科学家也未能拨开掩埋在真相前的云雾,而更加糟糕的是,他们往往因为有个‘博物学家’的头衔,就骄傲自满起来。可您却不一样,我在您的书里看到了对于科学真理的渴求——来找我吧,我和您一样热爱真理,正如热爱生命一样,我愿和您一起创作,一起探寻。 

   您的读者 N女士”

  老实说,这封信既令我气恼,也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也开始学N女士那般,像位侦探一样在她文间的蛛丝马迹推理她的形象——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脑子有毛病。⁶其次,这个人的确比我要聪明,敏锐,渊博得多。只不过,或许是因为那种极高的天赋和才能,反倒使她的性格中带有傲慢和古怪的成分——不过,我倒是喜欢这种怪劲。

   我一直把这封信,母亲的画像以及康塞尔送我的诗集珍藏在盒子里。大概是我的确有与N女士结识的想法。每当我享受着孤寂时,我便在脑海中想象着N女士的形象:她私底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也如信中那样刻薄中带着戏谑?她读哪些书?她有什么抱负?所有这些幻想,都化作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性的形象,而那片苍白且高贵的脸上,或许正浮现出一种无法抹去的严肃与忧郁……只不过,这将成为我终生的遗憾,因为现在我已无见到她的可能,除非她能如天神般奇迹地出现在这艘驶往东方的船上。想到这里,我的双眼竟不知不觉地模糊了起来——我又哭了。我本以为自己的性格足够理智,是绝不可能令悲伤覆盖自己心灵的底色的。

  “以后,我会属于我的丈夫,属于上帝和教会,可唯独不会属于我自己。就在未来的那一天,所有梦想与激情也一定会如此刻骄阳下的泡沫,消亡与破裂。”我俯倒在床上,喃喃自语着,可却又感到在流泪,双眼朦胧,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傍晚,父亲终于不再和同行的布尔乔亚们谈论甘必大,卡芬雅克和梯也尔了,他还是想起了我,并让船上的侍者们把我带到舞厅里来。不过我并不大想去,大抵是因为我错过了晚餐,没什么精力的缘故,也大抵是因为我厌恶那些权贵们——他们压根不是什么血统高贵的爵爷,只不过是一群在巴黎证券交易所里,靠投机倒把发家致富后,研究贵族纹章学装装门面的混蛋。我没有什么热情结交这些人,故而看上去十分心不在焉,父亲对我的表现颇为不满,但让他深感失望和无力的是,也没什么人拿正眼瞧我们这种暴发户,而这反倒使我从不必要的社交里脱身,自在许多了。我四处转了转,打量着这一片辉煌灿烂的,只觉得充斥着浮夸的矫饰。金色水晶吊灯蔓延的光辉,像一条昳丽的东方舞蛇,狡黠地匍匐在地,闪烁着诡谲的星芒。与之相较的则是窗外深沉的夜色,披过整片波光粼粼的海洋。远方闪耀着的,明亮的星屑,跌落在茹伊布窗帘下点缀的珍珠上,焕然闪烁着曼丽无暇的光泽,维纳斯兴许是如此诞生的——从蚌肉之中。清风徐来,摇曳的珠帘下的铜像更显耀目。从前,那是路易十六,拿破仑,或是路易·菲利普的半身像,现如今,这里换成了路易·波拿巴,雕像者的确巧夺天工,想要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显示出人君的宏伟气魄,但不知为何,这位“民选皇帝”的大胡子却总是显得格外滑稽可笑。这么一说,讽刺意味倒是多了几分,毕竟谁承想,戴着弗吉尼亚红帽⁷的自由女神的穹臂里,居然躺着一位凯撒,以及他此刻正在滑步,旋转,跳着玛祖卡舞的臣民们。

  当路易十五时代的镶嵌铜鎏座钟的摆锤敲响时,舞会已经进行到了一半。一位庄重严峻的中年侍者在与一位青年侍者耳语后,眉头紧皱,立即火急火燎地朝大厅走去,向正在狂欢的人群宣读手中函信的内容:“诸位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刚才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自由女神号的资助人希望在五分钟后与诸位会面,这位慷慨的资助者想要向诸位表示最为真挚的问候和感激。”说罢,侍者便端着银盘从一侧消失了。

  原先欢乐的乐曲戛然而止,人群突然陷入了一场呆板的滞涩中,随后,窃窃私语的窸窣声代替了之前喧嚣的吵闹声。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才能资助一艘远洋轮船的建造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位富翁,一位神秘的富翁将要主动结识他们。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反倒是人群变得有些畏手畏脚起来,于他们而言,这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很快,他们就从震惊与疑惑中恢复过来了,绅士们和淑女们交头接耳,竞相猜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兴许,他是一位意大利的亲王,也或是荷兰的某位男爵,亦或是奥斯曼的一位帕夏。总之,无论如何,他一定都足够富有与尊贵,值得他们去结交。尽管这位主人还尚未露面,但人群已经蠢蠢欲动,意欲讨好与谄媚这位能够资助巨轮出行的大财主。先前因无人问津而有些闷闷不乐的父亲,此刻又重振起精神来,拉了拉我的衣袖,在我耳边低语道:“我的孩子!这次你要抓住机会!务必要让他第一个请你跳舞!”

   我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毛,并不说话。父亲的那些话语使我感到悲哀与耻辱。老实说,我不是那个神秘来客的情妇,也不是来陪人卖笑的,因此我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去博得这位巨亨的欢心。尽管如此,可在我天马行空的幻想中,我还是燃起了对这个人的好奇心。只不过这个人的形象竟与N女士的身影逐渐重合,成为了一个人。我很难说这是为什么,大抵是因为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形象都具有一种神秘的特质。

  “那个人要来了!”父亲低声的惊呼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人们纷纷侧过身去,屏息敛声,极为默契地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以便让这位神秘人及其侍者通过。

  一个俊美的青年,从人群中穿过,头上的羽饰因急促的步伐而迎风飘摇。在一片璀璨的金色光芒下,他衣服上的宝石和金饰闪闪发光。起初人们以为这个男人就是自由女神号的资助者,但后来他们才失望地发现,那仅是一个前来开路的侍者。


1.凯撒:法革时,共和派常常褒扬布鲁图斯,贬低凯撒,尽管罗马的史实并不符合法国当年情况,但“凯撒”仍作为一个象征着君主的历史意象。

2.塔列朗和富歇:法国18,19世纪两位官运亨通的politicians

3.“人生如痴人说梦……”:出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

4.“人没有停泊的港湾……没有任何幸福在等待着我。”:出自诗人拉马丁的《沉思集》。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同时也在法国政坛上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5.《海底的奥秘》:原著中教授的学术著作,我在这里稍作改动,变为了科幻小说。

6.“这个人脑子有病……”:出自原著教授的话,而下一句是“我喜欢他怪,但不喜欢他疯!”

7.弗吉尼亚红帽:法革的象征。《自由引导人民》的女主角,既是共和女英雄克拉拉·来辛,也是自由女神的象征,而她在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所戴的帽子正是弗里吉亚红帽。这个帽子如今是2024年巴黎奥运的吉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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